走上二樓了呢……
稍微有一點意識的時候這麼發現了,不過她也沒有多在意。她平常就很容易發呆,也常常像現在這樣有這種恍惚縹緲的感覺,自己也挺習慣的,說真的她現在也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做夢?

二樓昏黃的燈光一如她所習慣的柔和,空氣中懸浮著的寧靜令人昏沉,那是舊書、是遠古的記憶在這裡發酵成了陳釀,帶來一股醉人的味兒。

地板隨著她的行走發出細微的聲響,平時在樓下所聽不見的,在這一刻變成無比清晰,甚至連灰塵的飛起她都有感覺,聽啊,那沉睡著的灰塵因她的打攪甦醒了,飄舞在空中,飄舞在斜斜灑下來圓錐狀的金色光裡,甜甜的有點泛酸,像蜂蜜酒一樣的光。

她是不喜歡喝酒的,即便是蜂蜜酒,雖然甜甜的味道不錯,可是喝了會暈這點很麻煩,她不需要別的東西來模糊自己的視線,她總是游離於夢的邊緣。

而且此處,是一個充滿故事的空間。

她讀過很多書,她的腦中有許多故事,但她不是個適合說故事的人,因為她會自顧自看著故事,而忘了將它說出來。

就如此刻一樣……

——梅杜莎。傳說中擁有魔眼的一種怪物,能把與她對上視線的生靈變成石頭,她的魔眼至死不會闔上,即便頭顱被割下來,她的魔眼依舊睜得大大的,永恆的注視著、詛咒著這悲傷的世界。


一個一身黑色的女人在祈禱……她虔誠的跪著,朝她所遵奉的神靈拜伏……她口中低喃著……那是古代的咒文,充滿著力量……卻又骯髒……

蠍格露……吾獻吾肉體……獻吾骨血……獻吾來世、現世、前世之所有……獻吾元靈之自由……令汝誓賜吾女……永世……不被欺凌……

充滿著力量……還有恨意的咒文在扭曲的空氣理搖盪,紅色的絲線糾纏漂浮……黑色的女人從腳趾開始,一點一滴的,被小小的口嚙咬乾淨……


烈火焚燒的王宮。侍衛跟侍女的尖叫此起彼落,她們說,國王駕崩了,他們說,有刺客入侵,她們說,要去救出年幼的公主,他們和她們慘叫,停滯。

最後年邁的大臣帶著公主逃離,在大火之中,公主的雙眼因灼傷而盲,被大臣纏上了繃帶——那夜之後公主不曾見過光。


青年在旅途之中見到了火光,殘破的廢墟之中,一名纖瘦的少女倚著頹垣,裸著雙足,腳踝、手腕皆銬著鐐銬,批散著褐色的髮,雙眼被繃帶纏住。

那樣一名少女,用空靈清澈的嗓音唱著歌……

聽見青年的腳步聲,歌聲停了。

青年問她的姓名。

梅杜莎要找狄翁……

青年問不出狄翁是誰。

青年問她發生了什麼事。

……不知道……火很大……房子倒了……人……叫……

少女縮著單薄的身子,恐懼的顫抖。

青年問她的眼睛怎麼了,問她為什麼被鐵鍊纏身。

……小的時候……不要……怕……不能看……不要……走開……

少女的情緒更不穩定,最後那顫抖的聲音幾乎拔高成了尖叫。


青年柔聲安撫少女,答應帶她去找狄翁,兩人一起離開了已成廢墟的村落。

青年沒看見的是,廢墟中的石雕像,猙獰可怖的表情。


青年斬殺朝兩人襲來的兇獸,那兇獸拋頭濺血的當下,少女發出驚懼惶恐的尖叫,跌跌撞撞往回頭跑,跌在了沙地上,一隻兇獸從她前方的沙土中竄出,卻在襲向少女之前,彷彿牠的本能告知了牠什麼,罕有的出現遲疑,青年緊抓這個機會,長劍指處,那頭兇獸被開膛剖肚,黑色、黏稠的血,濺出了一些沾染在青年的衣襬上。

少女的呼吸變得急促,口中發出喘息聲,喉間溢出悲鳴,她維持著坐倒於地的姿勢,一面顫抖著一面往後逃離那血腥,兩道淚痕出現在繃帶底下。

青年瞬間也慌了,他扔下了劍,撕去自己衣上沾染血跡的部分,急急忙忙追上了少女,再一次像之前那樣安撫著,摟著少女的肩、握著少女顫抖的手,直到她冷靜下來。可是在青年抬手想替她抹去眼淚的時候,少女害怕的掙脫了他。

不要……不要……不可以……少女喊著破碎的,滿溢著否定的詞句,又像之前那樣的跑走。

但這次青年的反應比較快,當下抓住了她的肩膀,這引來少女一陣大叫跟扭動著身體不停掙扎。

對不起……對不起……已經、沒事了……不會了……

是啊……已經……不會了……

少女依然執拗的摀著被繃帶纏住的雙眼,但是不再掙扎。


成群的兇獸,他們被包圍了,青年清楚兩人已經是兇多吉少。只不過他還是拿起長劍奮戰。

來到這裡的初衷……大概已經沒有什麼意義,跟這些兇獸的殘殺,也不再具有意義,若去細想,或許只會覺得可悲吧……可是他依然想拿著劍戰到最後。

是為了自己嗎?

對不起了,梅杜莎。

青年一邊迴護著身後的人一邊攻擊,但身上也漸漸添了大大小小的傷口,青年發現自己的行動漸漸變得遲緩,可能他已經連自己都保護不了了……

突然後腦杓受到一陣重擊,早已流失大量體力的青年,還沒來得及思考任何事情就直接昏了過去。

重擊青年的,不是包圍他們的兇獸,而是他保護著的少女。

少女把手伸到腦後,解開繃帶的結……


青年醒來的時候,是在一個陰暗的山洞裡,少女靜靜坐在他旁邊。

青年很想知道在他昏過去的那段期間發生了什麼事,但是少女不說,他也不會一直堅持。

只是最近好不容易會跟他稍微親近的少女又開始疏遠他了。

青年在山洞裡養傷,少女幫不上忙,只是坐在山洞口把臉對著外面,少女很少回頭。


梅杜莎知道的……怪物是梅杜莎引來的……因為梅杜莎也是怪物……梅杜莎是比怪物還可怕的怪物……

啊……梅杜莎想起來了……因為梅杜莎是怪物……是梅杜莎……


那天,少女突然回頭了。

梅杜莎不找狄翁了……狄翁找不到了……

少女這麼說。

青年點點頭表示了解。

我知道了,那麼梅杜莎想做什麼呢?

梅杜莎想做什麼……?

少女只是悄聲重複了一遍青年的話。

之後,少女對著星空,無聲重複了這句話一夜。

梅杜莎想閉上眼睛……真正的閉上……


——永世不被欺凌,也就是永世無法愛人。

因為力量會被牽掛削弱,因為力量會因愛而遲疑,不想受傷的卑鄙的妳,是沒有辦法愛的,妳只能詛咒這個世界……


她都知道、她都知道的,不是嗎?


在青年的懷裡,梅杜莎緩緩動作著。白色的、長長的繃帶,一圈一圈,慢慢滑落,漸漸露出底下白皙光滑的肌膚……

梅杜莎看過很多臉,每一張都是驚恐的、扭曲的、猙獰的,圓睜著雙目,在發現她身為怪物的那一刻,如此生動、如此真實的表情被定格下來,彷彿無生的控訴一般,那些看上去宛如活物,只是沒有光采和氣息的臉,她見過許多。

沉重的感覺從腳底開始往上蔓延,青年知道自己正在跨越死物與活物的分界。

那只是一瞬間,來不及眨一次眼的瞬間,但是這個瞬間,好長。

只是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麼一張安詳和平,有光、有溫暖的臉。

梅杜莎……妳的眼睛、好美……

那是第一次,就那麼一個瞬間,梅杜莎不想閉上眼睛了,她多想再看看,再好好的看看這張臉。

驅使全身的力量到還有自由的拇指上,移動、按壓。

可是不行,黑暗襲上她的眼睛,這一次是真的,是她所渴求的,真正閉上眼睛,完全看不見的黑暗……

喀啦……在青年的全身化為石像的同時,傳出少女的眼球碎裂的聲音……



是誰多事在記錄、在傳頌那些古老的故事,有什麼在那傳頌的過程之中失去了本來的面貌,有什麼東西被添加,有什麼東西被剔除,也已經不重要了罷。

萊銘站起來,扶著額頭,離開這個充滿了回憶而顯得不穩定的空間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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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by賣書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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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編者由館長及館員輪流擔任,有時文獻室本身亦擔任編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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